月上中天,城里只有寥落的几处灯火,一辆马车在夜色里奔驰。
宽敞的马车内,顾行简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,抬手摸了摸那处皮肤。微热,还有些刺疼。他本就相貌清隽,皮肤白皙,一脸的书卷气。只不过加上这撮胡子,一下子老了几岁。
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:“阿弟,果真没人认出你来。”
“此处毕竟是绍兴府。若在都城,我走不出十步。如今停官在家,还是谨慎些。”顾行简擦了把脸,淡淡地说道。
顾居敬道:“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,听风就是雨,当真可恶。等过一阵子,皇上想起你的好,也就没事了。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,究竟是要……?”
顾行简没有接话,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。那串佛珠表面光滑,上头纹路如丝,颜色泛紫,有些年岁了。
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,便是在琢磨事情,乖乖闭上嘴。
不久前,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。吏部磨勘之后,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。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,十分平常,无功无过。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,但权任堪重。市舶司又和坑治,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。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,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。
好一会儿,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,才听到弟弟问:“夏柏盛出事以后,夏家的光景如何?”
顾居敬连忙坐好,回答道:“很不好。那时死了数十船工,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,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。我本想帮他们一把,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,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。”
顾行简点了下头,又道:“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。”
顾居敬一听,顿时来了精神。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,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。
幼时家里穷,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,几乎活不成。后来得高人指点,抱到大相国寺去养,养成了半个和尚:吃素,不沾酒水,不近女色。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,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,也不再管了。
到了这个年纪,官的确做得很大,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。
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,说道:“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,豆蔻之年,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。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,坏掉名声,早就嫁人了。”
顾行简微顿。英国公父子在本朝,可算是风云人物了。
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,早年抗击西夏时,初露锋芒。后来金兵南下,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,所带兵马不多,但所向披靡,从无一败,令金兵闻风丧胆。
直到金人攻克汴京,皇室匆忙南迁。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,英国公奋勇救驾。皇帝感其救命之恩,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,管辖诸将,权势如日中天。
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,相貌堂堂,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。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,屡立战功,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。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,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。
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,而顾行简是主和派,两派是政敌。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,但两派明争暗斗,各有胜负。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。
虽然政见不合,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,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。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,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。
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,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,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,诸行百户,欣欣向荣。尽管如此,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,以商人为轻贱。
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。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,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。
顾居敬见弟弟沉默,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。
顾行简喜静,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,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。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,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。
“后来呢?”顾行简随口问道。
顾居敬这才继续说:“据我所知,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。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,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。夏家没同意,小姑娘闹着上吊,差点死了,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。”
就算是商户出身,也是好人家的姑娘,哪个甘愿去做妾?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,实则有些羞辱人了。但是闺阁女子,与男人私定终身,又难免叫人轻贱。
“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。”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。
顾居敬表示赞同:“是啊,像他那样的高门衙内,身边多的是女人,不过随便玩玩而已。可你不知,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。小时候便粉雕玉砌的,我还抱过呢。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,这不是你不让么。”
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,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。洁白娇美,香远益清,的确过目难忘。
他略一推测,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。那般玉雪清姿,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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