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梁都门的北面新丰丘门之外,一处长亭之中,此刻正设了酒宴。亭中入席之中,轻袍缓带,寥寥只三几人。在亭外垂手肃立等候的从人,却有不少。其中一家从人却是显得分外的多,足有两百多人的规模,队伍当中还有十余辆车子,壮健骡马几十匹。这些从人都穿着九耳麻鞋,身上衣服也是粗厚结实耐得住路上风霜磨损的,一副要走长路的模样。
不用说这里正是一处送别酒宴,宦海沉浮,这升迁调转都是说不准的事。每年在这大宋根本中枢的汴梁都城,更不知道有多少官吏武将志满意得入这天下第一形胜都城,又不知道有多少人黯然辞别帝阙,或为江州司马,或听塞上胡茄,或煮黄州猪肉,或在西京著书。什么时侯再能回返帝乡,就只能看自家命够不够硬了。
但凡送别,总是黯然。在这个音书往返艰难的时代更是加了十分。此刻正是要进入暮秋的时节,新封丘门外气象开阔,已经是一片层林浸染的模样。回望南面,可见夷山夕照,更可见铁塔行云。那不远处开宝寺的铁塔在秋色中更显得厚重分明,秋风掠过,铁塔上层层叠叠而挂的惊雀七宝铃的响动之声,飘飘扬扬,直传入这长亭当中。
长亭中酒宴上,坐在要远行的客位上面之人,衣袍萧然,正是吴敏。他虽然是升了本官官品,得到众多恩典之后出外河东知路事,判大府。但是对于这个时代大宋之人而言,离开汴梁帝阙,就总不是一件快意之事。若是朝廷有意要提拔这个官员,为了让他的资序圆满,让他出外为官,这期限总是一定的,经常不必做满一任,资序上说得过去了就飞快回返汴梁,象如此出外的话,官员的意气还不必如此消沉。
可是对于吴敏而言,他算是在前段时间政争当中,随着梁师成栽了一个大跟头。此次出外不是为了将来升任枢密正使去凑够资序的。什么时侯回返汴梁在未定之天,说不定就得在河东边地沉浮辗转好些年。不说这宦途穷通了,就是服乐享用,在这个时代,其他所有提地方比起汴梁来说那是天差地远的区别。哪怕江南一些名镇素以繁华著称,如杭州,如泉州,都离汴梁还颇有差距。更不必说吴敏要去的是河东那山川险峻,风急霜劲的近边之地!
所以哪怕仍然是以了不得的贵官身份出镇河东,几乎是独掌河东路的全部大权。吴敏却没有一副贵官服色,只是家常服饰,神色也很有些懒懒的,眉宇之间多有郁郁之色。
相陪两人,正是这些日子在旧党清流士大夫一党当中,很是耀眼,俨然就成了骨干中坚力量的耿南仲和宇文虚中。旧党清流士大夫前些年被蔡京元气摧折得太过厉害,现在只算是稍稍松动一些,许多人还放逐在外,一时不得调回汴梁。更兼还有许多老成随着蔡京童贯他们一样渐渐凋零了,现在在汴梁都门当中,的确是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两人,一个是太子心腹,将来储相地位。一个是翰林学士清贵之位,见识明快,智计百出,一时间成了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。在这朝中格局将要做大变动的前夜撑持着局面,竭力为自家一党争取将来地位。
吴敏曾经算是都门当中他们一党中人的首脑,现在出外在河东也是负有重任,有压制神武常胜军之责,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说什么也是要来送行的。
几案之上陈设的酒肴,对于在座三人身份而言,绝谈不上丰盛。不过三人心思也不会放在上面。按照仪注献过几杯酒,说了几句应景的送别话语之后。宇文虚中和耿南仲一时默然。将心比心,大家都是想在朝廷中枢立足,承担重责行大事之人。吴敏这般黯然而出,欲归无期,说什么话都不算合适。更不必说吴敏上次辅佐梁师成行事,宇文虚中和耿南仲都算是在旁边摇鹅毛扇的,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,让两人现在也觉得多少有些愧疚。
最后还是吴敏自己调适了心态,整整容色洒然一笑:“道希,叔通二兄,何必如此?这宦途穷通,是说不准的事情。既然事已至此,某担着就是。在河东路也有多少事情可为,并不就是如此终老天涯了,大家再会的日子还长远得很…………今日两位来送,已经是足感盛情了。今后都门之事,还要多多托付給两兄,国家正是多事之秋,我辈士大夫不挺身而出,难道让那些魍魉之辈继续将这汴梁弄得乌烟瘴气不成?”
吴敏出外,景象的确有点凄惶。原来他半依附于梁师成一系。梁师成虽然号称隐相,毕竟是个阴人,气象开阔不到哪里去。吴敏将事情弄砸,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不错了,哪里再会来送行尽一番心意。蔡京那一系人物,对吴敏是不闻不问,他在都门也好,出外在河东路也好,就当没这回事。旧党清流,此刻在都门当中势力毕竟不算大,拿得出手的人物不多。更兼最近都门之内风云变幻,大家都全神贯注看着事态发展,的确没有多少心思来关注一个要出外的人物了,最后还是耿南仲和宇文虚中前来。宦途之上,世态炎凉就是这么回事,身在其中,也只能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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